不产粮,只产雷。

邺中歌 ‖ 袁曹/荀曹 三十一

一夕成环,夕夕都成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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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已下了一天,好容易到了傍晚六七点钟,高干接到袁绍电话时才停,而直到他出门,云翳都无散开的迹象,依然沉沉地压在头顶,吞没滚滚而来的夜色。幕府专车将他拉到荀家洋馆,袁绍正在书房等着,见他来了,面无表情点了点头,随手将一本精装封皮的洋文书籍撂回架子上,问道:“进展如何?当日驾驶婚车的汽车夫可找到了?”

  高干道:“找到了,他说当日接小夫人过门时,车上随行的并非荀尚书,而是名面容相似的男子;行至半路时小夫人欲往如厕,他便将车停在路边,那男子又让他帮忙去搬后备箱的轮椅,谁知就是下车这片刻功夫,车子便当着他面开走了。他手机钱包都在车上,为了图近没走城区,四下里联系不上人,跑断了腿才找到邺西部尉府求援,最后只在漳河边上找到了车,而两人都不知去向,恐是担心婚车招摇,另换了一部车逃走。舅舅,需要再查实是谁为他们提供的车吗?”

  袁绍摇头:“当务之急是找到人,等人找到,自然也就明了了。”说着踱至沙发边坐下,高干见他神情郁郁,似有倦怠,想起昨晚去别馆时被他拒见,荀谌又跪在院外,不知发生何事,想了想,还是多嘴问了一句:“不知荀尚书现在如何?”袁绍也不瞧他,低头摩挲着手上尾戒,“医官方才说了,她信期将至,又淋了雨,风寒侵体,须得卧床将养,直到信期过去才可下地。”

  高干闻言,见袁绍提及荀谌时神情并无异样,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道:“她与荀彧毕竟是骨肉血亲,一时被蒙蔽利用也是难免。”话锋一转,“想来荀彧与曹洪及江东刺客必有干系,又携小夫人及腹中胎儿为质,抓捕不精恐其漏网,可若严令下去,万一手下人没轻没重,伤及人质,着实难办……不知舅舅钧意如何,还请示下。”袁绍道:“即便危及人质,叛逆也是断断不可漏网的。吩咐下去,一旦发现荀彧行踪,格杀勿论。”

  他对此早有计量,这一番命令布置下来如行云流水分毫不乱,高干得了令,旋即领命退下,可他走后袁绍却又觉得心下不安起来,浮起千头万绪,也说不清这股不安究竟因何而来。恰在此时,外头侍卫来报:“荀大人醒了,说要见大将军。”袁绍便道:“她身子不适,教她多睡一会儿,有什么事等好了再说。”侍卫道:“荀大人说是急事,一定要亲口报知大将军。”

  现下要紧的急事无非只有一件,袁绍遂点了点头,起身往荀谌房中去,家里的女仆沏了西药冲剂摆在床头柜上,她也一口没喝,摆手对房中下人道:“我和大将军要紧事说,无关人等退下。”袁绍进来时,下人都已散了,他遂虚掩了房门走到床前站定,看见她一张病恹恹的苍白的脸,浮着不自然的酡红,仍强撑着支起身子道:“主公要怎么处置文若?”

  书房就在荀谌卧房隔壁,方才他与高干相谈时也未关门,想来已被她听了去,他遂也不加掩饰,直白道:“孤说过了,抓到荀彧格杀勿论。”语罢静静凝视着她,心下猜测她口中会说出怎样的一席话为胞弟求情,没想到她只是咳嗽了几声,随即卧回枕上闭起双眼,问道:“那么……主公是否,希望曹公也就此死去?”

  “什么?”未能即刻理解她的意思,袁绍蹙眉,身子略伏低了些,意识到自己距离某种东西只剩隔着一层轻薄的雾,“你什么意思?”

  她叹了口气,“主公是不明白,还是不想明白?与曹公结契的那名乾元,就是文若。”


  *****

  那边厢高干已忙得焦头烂额,因荀彧逃亡时换了车,故而难以按具体车型及号牌搜索其动向,只能从邺城周边各关卡着手地毯式排查——其实即便这样,一时半刻也难见成效,走大路虽可在两三天内离开冀州,但须途径数个关卡要道,极易暴露行踪,荀彧心知如此,因而为了保险起见,专门沿村镇走乡道一路南行,虽然较大路更为偏远,所幸一路上无人排查,一天下来,竟也畅通无阻地驶离邺京辖区,至黎阳西面一村落时,才因连续驾驶多时,停车寻处落脚点歇息。

  值春耕时节,此处亦多起农家驿舍,荀彧因曹操身体残疾易惹注目,遂特意找了间人少偏僻的简陋农舍,水电虽全,却也无电器陈设,止有一台老旧的收音机,可供获取信息。待二人下榻已至暮间,晚饭后收听新闻,刚巧江东间谍混入邺京行刺的消息紧急插播进来,接着便是京师戒严,魏郡周边各交通枢纽加强排查的通知,荀彧一直听到播送完毕,方对曹操言道:“这两日邺京必定被袁绍翻了个底朝天,就算觅不得行踪,也猜得到我们已出了邺城辖区,搜查范围很快就会扩大到魏郡,乃至整个冀州。”

  他见曹操只是默然凝视着手机屏幕,未有任何反应,遂轻轻一叹,关掉了收音机:“明公,以防万一,我们天亮后就得动身。”

  旋即曹操嗯了一声,将手机撂在一旁,问向他道:“除了车子和这部手机,公达还给了你什么?”

  荀彧道:“必要的盘缠和一些轻便衣物都在后备箱里,没有其他的了。”语罢坐回床畔,欲将外套褪下,手指无意间探到内口袋中,触及那封手写信,心下又犹豫起来,不知该如何交给曹操,只好先顾左右而言他:“自从前两年她随许都众臣一同到了邺京,便住在家中偏房,即便遇见我和四姐,也如陌路一般。幕府征召一次次下来,她只是不应……初来邺京时,许是因我应了召,她便对我误会颇深,时至今日也不肯和我多说一句话。此番也是四姐提醒我请她帮忙,我才写了信,托三哥带给她看。”

  曹操问他:“你在信上,有没有和她提到我?”荀彧道:“没有,我想对她和三哥来说,不知道这件事或许能更安全些,所以只说要秘密离开邺京,被监视不能脱身,请她务必帮忙。”曹操道:“她冰雪聪明,见你要这些东西,再那样布置一番,恐怕猜也猜得到七八成了。”荀彧便朝他笑:“怎么会?依她的性子,若果真猜到了,怕是拼死也要见上您一面。”曹操听了,侧首望向荀彧:“其实我又何尝不想见一见她和休若?还有子廉,”荀彧感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颈后,只觉得许久未被坤泽这样热切地注视,连腺体都有些微微发热,“我听你说,他落难时投了江东,如今江东间谍落网,和他有没有关联?你带我逃出来是不是和他一起谋划的,又商量好了为防追兵分开来逃,对不对?”

  “明公莫急,我……”事已至此,他只好将怀中那封信拿出来,递到曹操手里,“这是那日子廉将军为防监听,用茶水在桌案上写下,请我转诉给您,我记下了,又用纸笔誊了这一份。”又忍不住嘱道:“明公这两日颠簸劳累,身上又……阅后万不可伤神,无论怎样的结果,都不会有多意外了。”

  他这样说曹操心里已明白了个大概,心下不免更为焦急,一伸手夺过那封信,展开低声念道:“弟自别后,辗转反侧,以为兄失神丧志,蒙荀令据实相告,知兄所遭折辱甚弟百倍,闻之痛心泣血,期兄勿忘深仇,卧薪尝胆,早脱虎口……兄妻子皆寄江东,来日南下团圆,则弟及诸棠棣亦可瞑目九泉矣……”

  念到结尾,声音渐次弱下去,最后没了动静,只剩握着信纸的手在发颤。半晌,荀彧好容易才有勇气望向他,见他深深埋首,一头许久不理的碎发垂下来遮住表情,房中亦因此而陷入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直至液体落在纸面上的声音打破这一切,他才瞧见那信上写着团圆二字的地方,被一颗豆大的泪洇得湿透,不由猛然心颤,喉结重重一滚,再开口时嗓中好似灌了铅一般,终于只叫了声:“明公。”

  “文若。”曹操侧首,对上他的视线,恍惚间竟然一笑:“我还以为,这一生再也没有眼泪了。”

  他神思倦怠,兼这两日奔波疲惫,不一会儿便在荀彧怀中睡去,梦中亦生出些不安分的念叨。荀彧将他放下躺好,又掖紧了被子,一看表才知方九点钟功夫,且睡不着,便倚靠在床头,翻着空空如也的手机出神。曹操卧在他身侧,残躯在被下蜷缩成一团,而此处并无母亲子宫一般的温暖,只能努力贴近荀彧,好止住身上一阵阵袭来的的冷颤。荀彧觉出来,知道他半梦半醒且睡不深,遂又挨近了些,在他头顶上轻声絮语:“等南下见到夫人和小公子,明公就可以和他们一起远离纷扰,闲云野鹤……”

  话音未落他便听见曹操嘲弄似的一笑:“别傻了,我这副样子,怎么能去见他们。”

  荀彧微惊,“明公不愿和家人团聚么?”旋即猜出曹操的心思,微叹口气,又道:“不见也好,那彧陪着明公,寻一处有山有水的地方隐居起来。”

  对此曹操未置可否,只道:“若有朝一日战火南下,你我沦为布衣,如何自保?”

  荀彧见此,心知他对兵败一事仍有不甘,眼下又不是提起此事的好时机,只好道:“明公且先睡罢,来日方长,一切都须今后慢慢计议。”说罢未闻曹操再有言语,便也和衣躺下,只是暂未入睡,瞧着床头那盏暗黄色的小夜灯发呆。农舍旅馆隔音粗糙,外头小雨淅淅沥沥落在房檐上,于窗间蜿蜒出无数清透水痕,怀中曹操的体温在这样的环境中被无限放大,隔着衣料一寸寸渗进他的肌肤,愈是如此他便愈无困意,欲待拉开些距离,可孕中坤泽那股浅淡的信香早已覆住他的呼吸,教他无论如何放不开手。

  恰在此时,床头灯光乍然熄灭,一片黑暗里,农舍房间显得前所未有地逼仄。显然曹操也意识到了这一切,醒转过来,颇警惕地支起身子:“发生什么,怎么灯突然灭了?”

  荀彧道:“明公别急,我出去看看。”便趿上鞋往外头去,开了门正巧见到农舍女主人立在外头,怀中抱着个盛满蜡烛的纸箱:“实在不好意思,小店简陋,一下雨便停了电,还请客人先点着这些蜡烛,明早便有人来维修。”荀彧这才放下心来,一面接过她递来的蜡烛火柴,借着月色隐隐瞧出是两支高脚红烛,一面关了门回到屋里,向曹操道:“不碍事的,只是停电了。”

  他擦了火柴,将蜡烛点上,一亮堂起来才瞧见竟是两支细长的雕花红烛,只不过一长一短,短的附了个底座,长的仿佛才刚开封,并无使用痕迹,他遂将短烛点好,滴了两颗烛泪,再将那支长的黏到桌上。曹操在一旁凝视着烛火出神,等荀彧拾掇停当,方才收转目光,望着他的眼底颇有些幽深意味:“前日在别馆,婢子们也是这样点了两支手腕粗细的红烛,嵌在半人高的烛台上,一夜才燃尽。”

  荀彧嘴唇微动,终不知如何作答,而曹操略过他神情中明显的异样,兀自说了下去:“起初我想,从了袁本初也好,就当是为了子廉,于是日日盼着婚期,像小时候盼着年节去叔父家拜贺那样,想着只要到了那日,就又能和他顽在一处;偏生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离时辰愈近,心里便愈不安,其实我根本不想屈从,不想再在这里待一时一刻,我骗不了自己,明明豁出性命也想逃出去,哪怕要为此不管子廉的死活。”

  说到此处,有短暂的沉默,很快又扬起脸,向着他自嘲般一笑,“你看,我的念想成真了,即便心知肚明他是为我而死,可比起留在袁本初身边,我倒宁肯是现在这般境地。”

  他以为荀彧会以沉默作答,因而没想到仅过了片刻便听到了回应:“明公不必为此难过。”

  “难过?我唯一恨自己的,是那时竟然想着就这样从了袁本初,而非因舍弃子廉感到内疚。”旋即曹操冷笑一声,目光灼灼盯着荀彧,“你看清楚,我曹孟德是这样一个铁石心肠的人——”荀彧却像是早有所料一般,垂眼微笑起来,“明公是什么样的人,彧早就知道了。”说着探出手欲握住曹操,而他却顺势倾过些身子,揽在荀彧脖颈上,荀彧怔然,见他贴面上来,一吻落在自己唇角:“的确,我早告诉过你,上了我这条贼船,今后便再没机会反悔了……唔,文若,你的脸好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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