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产粮,只产雷。

邺中歌 ‖ 袁曹/荀曹 三十

完结倒计时2/5(估算)

这章虐友若

可能有那么一点点的高荀暗示


  ※

  临近入夜,外头下起大雨,袁绍因而就近歇在别馆,又差近卫致电家中,教大夫人及诸公子不必等候,及早歇息即可。别馆一切如旧,侍女照例将暖阁布置妥帖,又将平日里便备下的寝衣收拾出来,送进房中时,正好瞧见他伏案掌灯,手里漫不经心似的翻着一本孙子兵法。“请大将军更衣。”闻声他并未抬头,只是挥挥手示意她将衣物撂在一旁,待她正要出去时,却又开口道:“平日里他总是看这个么?”

  “您说小夫人?”婢子道,“馆中书摘甚少,他平日里总看这一部,在纸上写写画画……只是大婚前夜并未翻阅此书,而是写了别的。”

  袁绍道:“他写了什么?”

  婢子道:“是大婚用的却扇,奴等说要找些意头好的合欢诗题在上头,教小夫人听见了,说他要自己写,写了留给您看,临走时却又没拿上。那时奴就该看出来的……”一面叹气,一面从床头妆奁匣子里拾出一柄素白纨扇,递与袁绍看了,袁绍只见扇绢上无题无画,止有两行方正小隶写就的诗句,被扇柄一分为二:去去不可追,长恨相牵攀。

  他只瞧了一眼,便移开目光侧首望向窗外,廊中梁柱上贴的喜字仍未除去,雨潲进里面将红纸打得湿透;更外面一重院落似有人声絮絮,不知是侍女抑或守卫在闲言交谈,他俱无心理会,视线飘得远了,握着扇柄的手仍无意识地紧了紧:“叫外头的下人安分些,孤不想被打扰。”

  婢子诺声退下,临走前替他掩了窗子,将雨声隔绝在外,凉意却仍沿着窗缝漫进来,一层一层渗入骨子里。他将那注解了满满当当一整本的兵法合上,只觉神思倦怠,欲就此和衣入眠,卧在榻上一闭眼却都是以往的画面:满园翠竹的太学殿外,先生在石头上晾出一幅墨痕未干的毛笔字,落款龙飞凤舞,赫然写着曹操;又一转到郊外围猎的草场上,他自己弯弓搭箭瞄准一匹奔跑的雄鹿,余光瞥见曹操在自己身畔不远处,箭尖瞄准的位置与自己如出一辙;冢庐房檐低矮,屋中炭盆烧得噼啪作响,他眼看着自己口中呵出细白的热气,外头雪光映在身下人水色的瞳里,再清晰倒映出自己的模样……他记得那时自己说了什么,现在想来宛如梦呓一般,信誓旦旦,又似重拳落在棉花上那样无力:“等有朝一日,我和你结了契……”

  那时满心以为来日方长,即便耽搁了眼前的光阴,仍有无限的永恒。

  袁绍抬手,想要揉一揉太阳穴,指腹触及眼角,却抚到一缕不易察觉的细纹。

  床上陈设皆是大婚所用,红罗织金的锦被与幔帐,刺眼到令人炫目。他且睡不着,翻身侧躺着将被子盖过腰际,眼睛仍然睁着,漫无目的地落在帷帘挂钩上,脑中想起昨日午间方到别馆时,入眼那副令人心烦的场景:十几名婢子与守卫乌压压地跪在院里,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他,口中所述关于新妇出阁时的情形,仔细对来虽视角不同,整体皆如出一辙,云新妇由喜娘妆毕后,便被几名婢子用轮椅送出馆外,再是荀谌亲自搀扶上了婚车,整个过程中守卫都未在附近见到可疑人等……馆外,婚车,荀谌……他思绪至此,像是再也按捺不住似的从床上猛然坐起,竭力压抑着胸口起伏,朝向门外喝道:“来人!”

  旋即有轻巧而急促的脚步声自门外逐渐接近,袁绍随之想起昨日五凤楼中惊险一幕,面对曹洪急速袭来的攻势,荀谌脆弱的身体如同离弦的箭,俯冲过来挡在他胸前。慢慢的,他的呼吸平复了些,正好侍女推门进入,询问他有何吩咐,他便略一沉吟,很快思索出眼下最为紧要的问题:“监察司的人来求见过没有?”

  侍女道:“方才高使君来了,说有密报呈上,只是大将军方才说不许任何人打搅,所以留下文书,要奴代为转交。”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袁绍接过,撕了封口展开浏览,正是昨日脱险后他要监察司调查的失约宾客名单及京中其余可疑人等,许攸辛毗张郃高览等人赫然在列,他已心中有数,相比之下,名单末尾标了星号的一行备注更为显眼:荀家未见荀彧,密探报其昨日晌午自城南出邺,城防因见携主公贴身玉佩,不敢阻拦,而至今未归。

  他反复扫视着这句话,握着信纸一角的手略微发起抖来,有什么东西在心下霍然清明,唇角不由结出一抹冰花似的冷笑,转而抬眼觑向侍女:“差人传荀尚书。”

  侍女禀道:“傍晚荀尚书便来了,只是您那时说不让她来见您,所以她一直没走,也只在外院等着。现在……”

  袁绍道:“现在怎么了?”侍女略有犹豫,终不敢怠慢:“还在外院,已跪了大半夜了。”语罢偷偷抬眼观他神色,见他眉心倏地一紧,随即披衣起身,擎了伞大步流星往外头去。客厅里西洋钟指针指到凌晨三点半,雨势较之方才减弱不少,只见院中满地零落的残花败叶,婢子走到他身前,纤细的手为他推开一重院门,他往前踏出一步,看到荀谌跪在外院空旷的洋灰地面上,膝盖浸在一洼浅浅的积水里,湿透了的衣衫将她勾勒得身单影薄,形销骨立,似一枝被狂风吹折的柳,在雨中孑然欲坠。

  不由想起昨日五凤楼中,他眼看着曹洪向她掷出碎瓷,只一回头的功夫,肩膀便被刺穿,现下伤处犹然隐隐作痛。

  而在彼时,当他抽剑还击,曹洪嘲讽的笑是那样刺眼:这个女人竟会让你分心?

  适时将思索中断,袁绍缓步踱至荀谌面前,伞面笼过她的身子,雨声沙沙织在头顶上:“你还有什么要对孤说的?”

  她摇头,一滴雨水自眼睫垂落,“谌自知无言可辩,此番只为向主公请罪,主公如何发落,谌都毫无怨言。”

  “请罪?你有什么罪?”袁绍微微昂首,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几日前荀彧奉孤命劝降曹洪无功而返,几日后曹洪串联江东刺客袭杀孤驾,荀彧无端失踪,莫非你早知他二人串通谋反,而竟然隐瞒不报么?”

  她下意识脱口而出:“我没有……”然而转瞬之间已恢复了理智,重新组织起言语道:“荀彧回来后谌曾问他与曹洪如何相谈,他只说聊了些曹营旧事,想要以情感化,甫一张嘴便被堵得哑口无言,只好悻悻离开。”感到袁绍不信任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投向自己,她起初不敢抬头直视,说到后面渐渐鼓起勇气回望过去,凝视着他的眼睛将剩下的话说出,吐字在缭乱的雨声里格外清晰:“至于曹洪与江东刺客串联之事,谌更是一概不知,这几日都依主公派遣在各处执行公务,若主公对谌进来动向有疑,只需向所遣地点人员查证即可。”

  袁绍听她说完一席话,方才略低垂了些目光,重又打量起她:“但你让荀彧带走了曹孟德。”

  她并不隐瞒:“是。”

  袁绍道:“他们出城时用作凭证的玉佩,是你亲手交给他。”

  荀谌怔然,片刻后悄然移开目光,落在自己被雨浸湿的衣摆上,“是。”

  “看着我。”袁绍唤回她的视线,尔后问了一个他自己明知道答案的问题:“告诉我,为什么?”

  荀谌道:“迎娶曹公入将军府,随时有可能暴露身份,惹来诸多非议;主公又打算为他宽释曹洪,且他几次三番欲伤主公,禁于别馆数年来始终杀意不断,迎入府中为妾,不知以后还要搅出多少事端……所以谌擅作主张,放他离邺。”

  袁绍道:“你不怕他收拾势力,卷土重来?”

  荀谌道:“他身体残废,且曹家宗室凋零,无论去往哪里,都不可能再有转圜余地。”

  随即她瞧见袁绍面上显出一抹淡淡的苦笑,“友若,你不了解他。”接着略略伏低身子,拉近两人面对面的距离,瞧着她的眼神恢复了温和,言辞却依然锋利得一针见血:“且你难道真的以为,孤真的昏了头,对你口中所说的那些事由,半分都没想过?”她闻言瞳仁微颤,似有犹疑,“主公……”而他重新站定,侧首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不然你以为昨日飞廊中的刺客为何激战多时也没有几人能冲上楼顶,淳于琼又是为何那么快便带人赶到?从一开始,他们就失去了刺杀成功的可能,而孤之所以会让他们联系到曹洪,得到一次刺杀的机会,聪慧如你,难道还不明白?”

  她几乎愕然,脑中仍竭力转动着,联想到淳于琼赶到后他那样迅速地下了指示,城中一直持续到今夜的对各级官员的搜查,以及早早布置下的监察司……所有的一切与天子都邺以来朝中暗浪汹涌的反对袁氏的声音串系在一起,终于让她恍然大悟,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只是被雨淋了半夜的身子在这一刻终于觉出一种彻骨的寒意与疲惫,让她不堪忍受,颓然坐在地上,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袁绍的声音重又响在她耳边,明明是平缓的疑问语气,听上去却宛若宣判:“友若,是什么让你不相信孤对此早有布局?”

  事已至此,她无话可说,敛了衣袍重重拜伏于地:“谌自知辜负主公信任,无可饶恕,只是仲豫休若两位哥哥及公达都与此事无关,望主公明断,使责有攸归,不要连坐荀家其余人等,谌愿领一切责罚。”

  袁绍背对着她半晌不语,直至侍女撑伞过来,将披风拢上他肩头:“你原该被带回荀家,和他们一同禁足。”

  她悄然答复:“我知道。高元才来时带着一群监察司密卫,主公那时本可以让他们直接抓我回去,但您没有。”

  他低头兀自系着披风带子:“你以为他是那种孤不说便不知该如何做的人么?”转头瞧她,见她神色像是并未对这句话过多深究,遂继续说道:“京师所有官员都在密卫监视之下,荀家不能例外,等到风波过去,孤自然会将人手撤掉。至于你……”

  荀谌垂眼,平静地等待主君降罪。半晌却只等来这样一句:“孤知道你不会有加害之心,但你也不能继续留在孤的身边。”

  她心中一震,强自压抑着缓慢涌上来浸没胸口的酸楚,面上仍是无喜无悲,迅速做出答复:“谌明白,谌会上表天子,辞去尚书台职务,自请往幽州戍边。”不知是否错觉,她听见袁绍仿佛轻笑一声,很快如雾般散去,“不必,你是孤身边近臣,派往袁熙处只恐他误揣孤意,生出些不必要的心思来。并州近日局势紧张,九郡中唯有太原上党两郡归汉管辖,余皆为异族掌控,前日接到文惠来信,说匈奴人又不安分起来,你便到那里去,将功折罪罢。”

  说完不再看她,转身回内院去,荀谌听见他足下踏碎积水的声音清透穿耳,眼前却渐次重叠起阴影,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模模糊糊地想,也许着了风寒,该着回府卧床将养,白日里才有精神上表请辞……她跪了这样久,双腿几乎没有知觉,像踩在棉花上一般虚浮无力,艰难地想要站起来往外走,只踏出半步,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散了架的身子摔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溅起一小丛水花。

  失去意识前,眼中隐约浮过一抹明黄,但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就再也无力分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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