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产粮,只产雷。

永生之梦【言峰绮礼生日快乐】言金12H|10:00

前一棒: @圈a 后一棒: @苦香瓜 

写在前面:

是去年流产的合志参本文,拉斯普京麻×永生旅行闪

因为时间太紧来不及写篇新的了所以把这篇修改之后发出,在初稿的基础上追加了一些内容

总字数11300+

建议搭配以下bgm食用:Salve, terrae magicae - 梶浦由记/まだ未来が見えるのなら - kate

  

  ※

  光芒熄灭时,吉尔伽美什忍不住眯起眼睛,勉强看清雾气缭绕中的那个人形轮廓。风从身后的马什山上吹来,灌满整片草原,远处的杉树树冠被吹得飒飒地响,天地间的一切都逐渐向黑暗中下沉,地表的巨大阴影潮水般漫至二人脚踝,再是膝间,直至脖颈。日光燃至最后凝成一瓢血,倾倒在他们的头顶上。

  “报上你的名字来。”他冷冷地命令道。那人则恭敬地朝他弯腰施以一礼,“从者Alterego,格里高利·叶菲莫维奇·拉斯普京,应召唤而来。此行仓促,礼节不周之处还请见谅,尊贵的吉尔伽美什王。”

  此时召唤阵的雾气终于全部散去,鲜红的六芒星阵眼褪去颜色,恢复成碧绿的草地。吉尔伽美什问:“你是什么人?”

  “如您所见,英雄王,我是您用鲜血召唤的从者。”

  男人微笑着,径自朝他走来,短靴踏过青草覆盖的泥土地时,发出簌簌的响,“或者——人形使魔,用这种说法的话,大概就可以理解了吧,对于现在的您而言。”他话语轻快,像是述说着一件极为平常的事,诸如早上是否要吃块羊酪或喝杯奶酒之类的话题,对此吉尔伽美什自然无心留意,只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随即冷声道:“回你该去的地方,我不需要你在这里。”

  地平线以上一片漆黑,头顶繁星闪烁,照不亮草地上缓慢行进的两个人影。尽管已经走出一段距离,背后仍是甩不掉那种若有若无的感觉,行至一条溪流前,吉尔伽美什停下来,坐在岸边沉默了一会儿,潺潺流水的声音掩盖了身后的脚步声,他皱着眉头转身,语气里带了些不耐烦:“我刚刚说的话,你没有听到么——”

  “听到了。”

  神父的身形鬼魅一般贴近他身侧,不知从哪掏出一只木盏盛了瓢水,吉尔伽美什默默地想如果他敢邀请他喝水自己就把木瓢直接打翻,因而在看到对方自顾自地饮了一大口水之后,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两下。“怎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王。”神父朝他眨了眨眼,接着像是才意识到什么事情似的,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木瓢,啊了一声道:“失礼,难道说您也口渴了吗?”

  “为什么。”吉尔伽美什盯着他,“为什么,回应我的召唤。”

  暗沉的夜色里,他看见神父又一次露出那种让人不快的微笑,“召唤我的可是您呐,英雄王。走在这条一眼望不到头的永生之路上,难道不需要一个常伴身侧的弄臣来打发无聊吗?”说罢安静地回望过去,等着之后可能存在的王的怒火,但出乎意料的,吉尔伽美什只是挑了挑眉,表情也变得稍微舒缓了些,透着些似笑非笑的暧昧,“哦?有意思。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拉斯普京。”神父站起身来,低声重复了一遍:“格里高利·拉斯普京。”

  

  从者的到来是意料之外,但确是情理之中:乌鲁克大杯还在宝库里,故而能召唤到人形使魔并不奇怪,但偏偏是这样一个人——那如神明般全知的能力此时已被他摒弃,所以与从者的身份和背景无关,他只是单纯地对他印象不好。看拉斯普京的样子似乎已经察觉到了吉尔伽美什的不悦,对此并不发一言,仅机械地跟在王的身后,偶尔僭越在前,探查道路情况,尽一个使魔应有的本分。他很聪明,也很会察言观色,吉尔伽美什想,但他还是不喜欢他,他身上散发出的某种格格不入的气息让他感到想吐。

  之后也许过去了三天,也许四天,从见面到现在,除了刚召唤时报上姓名之外,两人便再没有任何交流。这无所谓,拉斯普京心里清楚,大杯与那位大人所传授的知识足够他应付这种局面——甚至用应付二字都算夸大其词,毕竟他们连话都不需要对彼此说。白天他们赶路,晚上用随身携带的大块牛皮支起帐篷,只能容得下一个人,自然是吉尔伽美什歇在里面,拉斯普京整夜守在外面,作为从者的他本就不需进食,就算二十四小时不休息也没有任何疲劳感。这样的沉默与默契维持到了第十天,路过一间酒肆时,拉斯普京说要去向酒馆主人讨些水,吉尔伽美什本打算拒绝,但最终却放任他去了,只是等拉斯普京回来,不止手中多了一瓶水壶,重新回到他面前的方式,也似乎多了一丁点变化。

  “……你怎么弄来的驴车?”

  面对突如其来出现在眼前的交通工具,王只来得及用一句简短的话语来表达疑问。一路上他都是靠着双腿风餐露宿地独自走来,从没想过要乘坐什么牲畜或是车之类的东西。“只是对酒馆主人使用了一些简单的社交技巧罢了,您无须担心。”将车赶到吉尔伽美什面前,拉斯普京做了个很绅士的请上车的手势,“有了代步工具,路程会变得快很多吧。嘛,帮助御主尽快地抵达目的地,也是身为从者的职责之一呢,哈哈。”

  最后一句话似乎是在暗示什么,但吉尔伽美什没有回应,望着神父拉来的驴车陷入了沉思。

  两小时后,他们赶着车渡过了一公里外的一片水域。这是王从乌鲁克离开的第六十一年,拉斯普京知道,但他不知道这也是吉尔伽美什这六十年旅程来第一次来到有人烟的地方,如果他再仔细留意王的神色,会发现他进去取水和车辆回来时,吉尔伽美什就站在门口,目光试探着投向里面,但却始终没有踏进一步。六十年,拉斯普京握着缰绳,侧过脸悄悄瞧了一眼靠在车上闭目小憩的吉尔伽美什,这段漫长旅途花费了与他从前寿数相同的时间,原本六十年便足够让太多人进入他的生命再离开,即便有仍未离去的,怕也早被抛弃在六十年前了,无论臣子,还是人民,还是朋友。而自己生前有活到过六十岁吗?

  那片波澜不惊的水面,镜子一样映出两人的面容,拉斯普京低下头看了一眼,仅一瞬,水面上的倒影便被车轮碾碎。他复又将目光抬起,看见吉尔伽美什鬓边一缕浅淡到发白的头发,确信了刚才在水中所见的并不是幻觉。

  他想起从前在彼得夏宫里随侍于皇后身侧:她是位不受欢迎的国母,第一次出现在民众眼前的场合是前任沙皇的葬礼,一些老太太划着十字喃喃地说“她是跟在棺材后面来到我们这儿的”;她缺乏身为皇后的魅力和社交技巧,贵族们称呼她为“黑森的苍蝇”,这一切都使得她愈发失去自信,以至于时常将他召进自己宫中,询问如何保持容颜,迷信一些诸如将栽植鸢尾花的泥土用以敷脸的邪门偏方。那时她尚且不到四十岁,却已生出白发,面色憔悴,哄好这位皇后自然花费了他不少心思与时间,可没过多久那些年轻的公主们又将他叫去,言说沙皇因战事吃紧操劳过度,竟也一夜白头。这是暴露于公众面前有失皇家体面的紧急事态,当夜沙皇便召他去以灵药辅以魔术调治,事实证明也颇有起色,至少沙皇夫妇的老态在表面上一扫而空,他的荣宠也因此见长。那时夏宫里的所有人都认为战事终将平定,沙皇的威光会永远照耀在俄罗斯的土地上;但他却愈发相信起了少年时期曾在远东古籍上瞧过的某句话,上面说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

  这句话几乎可以说在全世界范围内通用,进入英灵座后他更加这样笃定起来,面对眼前这位黄金之王,自然也知道他终将难免于此,迟早有一天会迎来身死国灭的命运——但即便明知这番道理,对拉斯普京而言,作为人所拥有的最基础的感性也让他无法想象这种命运会降临到吉尔伽美什身上。按说他是不该对英雄王有任何印象的,可从刚被召唤起直到现在,一股无以复加的违和感一直在心中盘旋:也许是那位大人所授予的权能让他对吉尔伽美什产生了即视感,也许这具凭依的躯体与他有缘,总之在拉斯普京看来,眼前之人不该是现在这般:着麻绳所束布衣,披发覆面,满身污垢,孑孓独行——虽然现在有自己在身后跟随,总也会有离去的那天——而自己明明在第一眼见到他时便是如此了,并非其他自己未曾见过的模样。

  其实答案呼之欲出。只不过,那与现在已是从者之身的自己无关了:他是拉斯普京,获得了一部分神之权能,故而被召唤至此,仅需尽使魔的义务即可,其他人与事均应视作无关紧要的闲杂,连这具凭依之躯,也应算入此范围内。至于对御主身上某些事情的想法,更是多余。

  ……尽管多余,尽管。拉斯普京想,但你这下终于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他们来到一处村庄,看见开裂出蛛网般纹理的荒芜土地。有两三个农民经过,告诉他们西北方向有一口井,尚有一些恩基神所赐予的井水,大约是旅途太漫长,两个人又都顶着张饱经风霜的脸,很难不被当作四处讨生活的流浪者。拉斯普京问那些农民为何土地会如此干涸,其中一人说那是因为约数十年前,乌鲁克的王因故触怒了丰收的女神,天罚降下以致于此;他又问王和女神现在怎样了,只得到了女神仍在天上的回答,没有人提起王,仿佛王已经是这片大地上所不存在的事物。

  农民走了。拉斯普京低下头,看见那位已不存在于人民口中了的王此刻半蹲下来,指尖触摸着土地的裂痕。他于是问他:“你和你的朋友最终打败了女神,不是么?”

  “……也许吧。”吉尔伽美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打败女神后的七天之内,王之友人迎来了神罚,躯体破碎,灵魂被带去了冥界。六天七夜的国葬之后,这位不负责任的王便抛下了臣子与人民,为了一己之愿,踏上寻求永生的道路。他不可能不记得,拉斯普京想,但万一这几十年枯燥的时光真的磨去了他的心智,把他变成了一个健忘的老人呢?除了要完成的梦想之外,忘记了本该在脑海中深植的一切。从这一点来说,他是个糟糕透顶的王,也是个糟糕透顶的召唤者:除了能维持自己现界以外,他连如何为从者提供魔力都不记得了。这才是目前最棘手的事。

  “你缺魔力?”

  当他提出这个问题后,吉尔伽美什满腹疑惑地看着他:“但你现在看上去没什么问题,还能正常地现界。”

  “当然不至于,维持灵基有乌鲁克大杯在召唤时提供的魔力就足够了。”拉斯普京说,“但,如果不能持续供魔的话,可能执行不了其他需要高强度消耗魔力的命令,譬如……渡海。”

  他遮遮掩掩的口吻让吉尔伽美什一阵不快,至此,某些事情也变得不言而喻,于是他问道:“那么我要怎么给你补充魔力?”

  不知为何他说完这句话后拉斯普京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微妙了起来,他低下头,似乎在斟酌措辞,好半天才解开口解释道:“以您身体现在的魔力运行状况,要正常供给魔力十分困难,至于特殊的供魔方法,有见效缓慢的,也有见效迅速的,不过……在我看来,后者恐怕将以您可能不太喜欢的形式进行。”

  “哪有那么多婆婆妈妈,就要见效快的。”吉尔伽美什催促道,旋即他看到拉斯普京抬起头来,一副无可奈何,且早有准备的模样,忽然感觉自己有些话可能说得多余了。

  原始的体液交换对于魔力补充来说见效得迅速过了头,而让拉斯普京感到意外的,是这具容器渴求魔力的本能超出了自己想象——但换一种角度思考,也许他所渴求之物,并不是魔力本身。这一点猜想在他从吉尔伽美什身上获取魔力的过程中更加深了些许,望着他脸上出现各种各样在先前根本无法想象到的表情,圣职者感到自己内心开始活动,那种占据了左侧胸腔的情绪,或许可以称之为愉悦——并且它此刻用更加明显的方式出现在了身下人的脸上。

  “……哈啊,终于露出这副表情了。”

  似曾相识的场景下,吉尔伽美什张开双臂,毫无保留地将欲望展露在他眼前,“别笑得太得意哦,杂种。”

  

  道路的尽头已经可以隐约看到深蓝色的海平面,只不过根据估算,抵达海岸仍需要两天路程。没日没夜地连续赶了几天,拉车的两头驴已经精疲力竭,神父将车停在杉木林中,向着车内的吉尔伽美什道:“走得太久了,一直勉强的话,车子就不能用了。”

  “那就不坐车。”吉尔伽美什说着从车上下来,“继续前进,直到海边为止。”

  他形容肉眼可见的憔悴,但还是强撑着要离开车子前行,拉斯普京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急躁,下意识做了一个不太尊敬的举动——伸手拉住了吉尔伽美什的胳臂。“天气太热了,就这么走下去的话,你会中暑。”他说,自然心里也还有没说出口的话,反正都走了六十年了,近在眼前的距离,也不差这么一会儿。也许是担心中暑后耽搁的时间会更长,吉尔伽美什难得老老实实地听从了他的建议,在林子里找了棵树歇脚。空气难以避免地变得僵硬起来,拉斯普京背对他靠着同一棵树坐下,拧开水壶递过去时,听见吉尔伽美什的问话:“关于渡海……现在的我,没有做到那种事的能力。你有什么办法么?”

  “抱歉,来这里时,有位大人要我和他约定,不对您透露这些。”拉斯普京道,“虽然我是想这么说……不过到了那时候,早晚您也会知道的吧。”他没有去看吉尔伽美什,只感受到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接着两声冷笑从背后响起,“原来如此,我说你身上那种令人不快的气息是从哪里来的……除了拉斯普京,还有至少一骑神明在你体内以凭依的方式赋予了你权能,我猜得没错吧?”

  话音落下,拉斯普京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两骑,您明鉴。其中一骑,是您所熟悉的……太阳神沙玛什阁下。”

  的确是相当熟悉,那是他的母舅,他怎么可能不知——在更为古老的传说当中,那人曾作为英雄孤身穿越大海,成神后这一逸闻也作为他的权能之一留存下来,如今以凭依的方式,交到了拉斯普京手中。“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的同行就可以到此结束了。”不出拉斯普京意料,吉尔伽美什的声音变得冷淡下来,接着是一阵草叶簌簌的响动,大约是他在站起身,神父不禁感到一阵好笑,转身看向他道:“那么您打算以何种方式穿过大海,抵达目的地呢?如您自己所说,现在的您已经没有渡海的能力了,无聊的气性还是到此为止吧。”

  “住口。”吉尔伽美什的眼神刀子一样剜过来,“你这是在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话?是从者拉斯普京,还是被那个人给予权能的容器?”他忽然一副了然的神情,点了点头,好像知晓了一切那样——明明现在已经失去了全知全能的力量——说出在神父所熟知的那个他口中,无论如何不会说出的话来:“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这是他安排好的,是他派你来我这里,要我回去向他们摇尾乞怜,乖乖做回玉座上任人摆布的傀儡——无所谓,反正要下冥界,就算没有你,用直接跳到海里的方法也不是不行。而你最好回去,告诉他,找不到永生草,我宁可在流浪里用尽他们赐予的寿数。”

  拉斯普京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全然陌生。“真是意外。”他深吸口气,“你和我知道的吉尔伽美什简直像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不,有时还是能看出相似之处的,但更多的是现在这种时候……不,现在不该说这个。”

  最后转变成带有自言自语性质的喃喃,吉尔伽美什已没了耐心再听,转身便要离去。身后拉斯普京的声音慢悠悠地传来:“如果我说,都不是呢?”

  他刚踏出去的脚步停下了,回头明知故问:“你指什么?”

  “你问我是从者拉斯普京,还是那位大人给予全能的容器。”拉斯普京说,“我现在回答,都不是——我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单纯地被您召唤至此,那位大人的知识与权能,也是这具躯体机缘巧合之下才获得的福音。我不是其他任何人的从者或傀儡,英雄王,此身既已招来,便只供您一人驱策。”

  沉默许久,吉尔伽美什才转过身来,直视着拉斯普京的脸。太阳依然高悬于头顶,被林中郁郁葱葱的树冠稀释后,还是那样耀眼得令人炫目,而眼前之人相较于正午时分嚣张的阳光,倒不如说更接近落日,贴近地平线处,一侧是温吞的光,一侧是昏黑的影。“听好了,——不要再用那个称呼我,我只强调这一次。”他没有再继续刚刚的对话,转而纠正起对方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小心翼翼斟酌着使用的措辞,“我已经不是王了,拉斯普京。”

  这是吉尔伽美什口中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但无论怎么想都是前面那句话更令人意外。拉斯普京下意识地抬起头看着他,那双红瞳原本聚焦在自己身上,此刻则倒映着波光粼粼的海水,晃得人目眩神迷。他很想说些什么,但这副从者之躯的脑中,此刻却像是连人类的语言机能都丧失了一般,没能浮现出任何词汇,感到对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久了,吉尔伽美什才侧过脸斜睨着他,“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似乎有些不快。拉斯普京恭敬地垂下头,仍以对待王的礼节回答,“请恕我不敬。”

  谈话就此终止,他终于确信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吉尔伽美什,无论现在还是将来。

  

  翌日两人在杉木林中伐来木材做成小筏,以车力拉至海岸,再靠双手推入水中。拉斯普京站在船头,尽全力施放着吉尔伽美什供应的魔力,原本吹往岸上的风竟然调转了方向,将载着二人的小舟向大海中心送去。整整一天过去,他们都相对无言,直到夜色降临,直到太阳又一次升起,海上的景象毫无变化,四周都是空荡荡的水域,唯一不同的,便是身后的海岸线已经彻底消失,烈日照耀下海水几欲沸腾,翻涌的水汽被风送至二人脸上,像位于一口巨大蒸锅的正中央。这样的情况不能持续太久,拉斯普京知道,自己是从者,只需以魔力为食,但吉尔伽美什却是实打实的血肉之躯,以这般年龄和身体状况飘零在海上,没有营养获取,撑不到两天便会倒下。到那时自己若无魔力供给,便也只能面临消失的命运。

  好在尚有魔力可以蒸馏淡水。就这样在海上又度过了一天一夜之后,破晓时分,他听见吉尔伽美什在自己背后轻声说道:“死水区到了,你用宝具将这里的道路打开,我们下冥界去。”

  “遵命。”拉斯普京应声,心里却想,你花费半生时光寻求的永生草,竟在那样的死亡之地。

  下冥界后,如果寻不到永生草便再也无法回到地面上,所以他知道,这是吉尔伽美什最后的孤注一掷:为了获得那不可能存在之物,放弃了王的责任,放弃了国家和子民,现在又要将仅剩的寿命赌在渺茫的永生希望上,卑微到尘土里,只是出于人类本能的对死亡的恐惧。但是,仅仅死亡又何以至此?那种连自己都懂的道理,吉尔伽美什会不懂吗?

  他站在船头,无言地望着粗布衣衫的王。宝具已经展开,但却迟迟未能打开死水。吉尔伽美什无言地望着他,忽然低下头,露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笑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是的,吉尔伽美什。”不再使用王的称呼,拉斯普京这次直呼其名,“只要你愿意,我在你面前就没有任何秘密。”

  不知道对方能窥见多少未来发生之事,但拉斯普京至少相信吉尔伽美什对于哪部分该挑明,哪部分该缄默,都能掌控至一个适当的分寸,“你已经先入为主地根据一些经验判断了我是怎样的人,会做怎样的事说怎样的话……可如果那些经验是错的呢?也许你通过那种方式认识的我,只是你看错了的我,而实际上的我正如你所见,只是一个怕死的老人。眼见为实,不是么?”

  他没有完全挑明来说,但拉斯普京如何不解其中深意,只能紧锁眉头,一言不发。

  “改变自己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那么,你又付出了什么代价呢?”

  一瞬间那人似乎变回了自己熟悉的样子,拉斯普京猛然抬头,面前的是满头白发的老者吉尔伽美什,还有自己身后滔天的洪水。他低头略微思忖片刻,还是中规中矩地回答道:“这当然瞒不过你的眼睛,我也经历了亡国身死,方才……”

  “我并非是在问名为拉斯普京的英灵,”吉尔伽美什打断他,“而是眼前这具正与我对谈的容器。”

  拉斯普京没有回答,沉默地望着他,从那双血红的眼睛里,看见自己同样苍老的脸。

  与此同时,海面上的水柱几乎冲破天顶,遮蔽日光。

  死水区已被开辟,通往冥界的道路即在眼前。他们首先穿过一片浮游生物,将鱼类隔绝在外的水墙如玻璃般倒映二人的脸:吉尔伽美什那双黯淡了许久的红瞳在心心念念的冥界眼前,终于又一次发起光来;而拉斯普京看不出是喜是忧,岁月在脸上的刻痕逐渐浸入阴影,形成纵深的沟壑,愈发将情绪隐匿。死水区通往海底的部分与冥界接壤,突如其来的黑暗使他们的眼睛均不能适应,进入一阵短暂的失明当中,等到视野逐渐恢复,才看清眼前的景象:尖顶槛牢之中淡青色的幽光闪烁,那是被冥府女主人埃列什基伽勒所看管的灵魂,他们在地上的肉体均已死去,灵体看不出区别,并且此后将再也无法离开,永远囿于这方寸之间。“如果你死去的话……也会变成这样吗?”拉斯普京问道,他不认为吉尔伽美什会答复他,事实上对方也的确以沉默作回应,这便足够说明一切。

  在一处角落里,他们看到了一层碧绿的攀岩植物。惹起二人注意的并非是那植物奇特的生长形状,而是它的右半边身体,竟然能依稀辨出人形。

  拉斯普京走上前去询问道:“请问您是生者吗?”无论是植物还是人形的半身,均能感受到生命的气息。“是的,”他得到了回答,“我乃是大洪水中的幸存者乌特纳比斯汀,受神明恩赐得以永生,故而在此。苍老的王与孤单的异乡人……来此有何贵干?”

  吉尔伽美什站在拉斯普京身后不发一语。拉斯普京遂道:“我们想要请问贤者,何为永生的奥秘。”

  贤者僵硬的脸上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但不知为何,拉斯普京总觉得他在笑:“如你所见。”

  即便是拉斯普京也对此大失所望。正如在他们眼前所展现的,贤者的半身已僵化为植物,随着岁月流逝与冥界底部的根基长在一起,甚至连身为人时喜怒哀乐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而这竟是被列入神籍后才得到的所谓“恩赐”。诚然吉尔伽美什此身三分之二为神三分之一为人,但若是想要永生不灭,摆在面前的道路,也只有这一条可行。

  他看见吉尔伽美什的眼睛眯起来,里面折射出一种久违了的锐利的光。他向贤者问道:“你要我向安努神乞怜吗?”

  “看您。”贤者低眉顺眼,毕恭毕敬:“不管怎么说,这是您花费数十年光阴苦寻的永生之道。”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拉斯普京偷偷拿眼觑着吉尔伽美什,从他所在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发丝阴影覆盖下辨不清情绪的四分之一侧脸,以为他是因失望而陷入沉默,故而在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失控般的大笑时,不自觉地愣在原地:“哈哈,哈哈哈哈哈……”肩膀颤抖着,身体本能地前倾,像是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事情一样,吉尔伽美什恣意地笑起来,和以往任何一次大笑皆不相同,直到最后,隐含着怒意爆发的话语响起,拉斯普京只觉得眼前之人无比陌生:“那么你又是花费了多长时间才寻得如此的永生之道?十年,二十年,六十年,还是一生?所谓的列入神籍,原来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说着一指贤者僵化的半身,丝毫不掩饰嘲讽和轻蔑的口吻,但不知为何,拉斯普京总觉得他挖苦的也有自身,“失去作为人时拥有的一切欲望,永远僵化在此处,就是所谓神明赐予的永生?这样的不老不死,本王要来有何用!”

  将满腹翻涌的怨念和反抗之意悉数道尽,最后几乎震声,吉尔伽美什这一番话,听得拉斯普京也不由怔住了,侧眼望去,只见贤者仅剩的可以自由活动的右半边脸上浮起复杂的神色,若非半身已经僵死,他相信他会在这自身本质被戳穿的羞耻和惭愧中颓然跌坐在地。正因如此,拉斯普京忽然很想向吉尔伽美什问些什么,然而迟迟不知如何开口,直到吉尔伽美什转过身,平静地朝他丢下一句:“好了,我们走吧,……。”

  结尾那两个字似是在唤谁的名字,但拉斯普京一时没有听清,此刻他满心都是疑问,不解为何所求之物近在咫尺,吉尔伽美什却将它弃如敝履,如同对待一件垃圾。不愿承认的是,他在这具躯壳的心中,感受到一阵难以遏制的被嘲弄感:

  “你花费了和前半生的冒险相同的时光才来到此处,得到了你想要的答案,”他站在原地,任由自己提出并不属于英灵拉斯普京的疑问,“现在它就在眼前,而你却要放弃?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失去了它,你所付出的一切,不就也全都随之……”

  失去了意义。

  然而吉尔伽美什并未因他的质问生出丝毫犹豫,他回过头,面上冷若冰霜,语气却淡然到了极点:“这不是我要的答案。失去欲望的不灭之身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如行尸走肉般,即便能永生又如何?”他说着,对上拉斯普京身后贤者的目光,“并且要我为了永生向神明低头,也是绝无可能之事。所以,列入神籍后被迫失去七情六欲的感觉,还是请你自己消受吧。”

  说完转身便要离开,拉斯普京看了贤者一眼,遂也跟了上去。

  他不知道自己刚刚为何会那样失态,吉尔伽美什的选择就算再超出常理,也不是他身为区区使魔可以干预的,这有违他当初回应召唤时的原则——他不知道的是这全部出于自己的潜意识,不希望吉尔伽美什变成另一重让自己感到陌生的模样;但好在对方只是因为他所熟知的理由,即忠于自己的欲望,才做出这样的决定。那么,就没有什么好惋惜的。

  “等等,吉尔伽美什王。我已经明白您不想顺从于安努神的心了。”

  或许是出于自身存在被否定的颓丧,贤者于此时开口,向着正要转身离去的二人,“我不会再强求您向安努神低头,作为代替,便授予您一件秘密吧”。

  听他如此说,吉尔伽美什停下脚步,拉斯普京也随之驻足,转而聆听着贤者要讲述的话语。他心里明白,若接下来还能有所获,对他们而言,总好过两手空空地离开。

  “生长在深渊中的灵草根——尽管其效果不能如传说中一般使人不老不死,却可返老还童,如若用来妆点王之宝库,想来也足够了。”

  

  灵草所在位于冥界底部的深渊阿勃祖。抵达那里并非难事,拉斯普京拾来一根藤蔓,一头束在吉尔伽美什脚踝上,另一头缚上一块石头,以魔术强化其重量,使他能够沉入水底;等寻到灵草后,吉尔伽美什再解开脚上藤蔓,便可从水中浮回。

  准备停当,吉尔伽美什站在岸边,凝视着脚下闪着微光的淡水之源。拉斯普京问他:“你是担心自己的身体无法承受这趟来回么?”

  吉尔伽美什点了点头。拉斯普京叹了口气,刚想说些什么,却看到吉尔伽美什弯下腰,将腿上绑着的石头推入水里,随后自己也一并沉入,他上前两步低头望去,只看到光影折射出一个模糊的人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弭于水中。

  不知道下面还有没有光线,即便没有,太阳神的权能在冥界也无法行使,所以水底发生的一切拉斯普京都无法知晓,只能站在岸边等待着,第一次感到神代世界的每分每秒都如此漫长。冥界没有日出没有日落,幽魂只会重复无意义的哀号,在这片死亡无处不在的空间之中,只有他既非死者也非生者,生死对已是如今这般存在的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但对他那此刻孤身潜入水底的御主来说却是意义重大;至于结末如何,即便没有沙玛什神的力量也是自己所知晓之事,但唯有现在,他想要用这具容器的眼睛,见证英雄王一生的终点。

  和他所知道的结局一样,吉尔伽美什成功了,身形从水底浮回水面,朝岸上伸出枯瘦的腕。

  “我拿到了。”

  那只手中握着一颗碧绿的灵草。拉斯普京伸出手,将他拉了上来。

  “你做到了。”他平静地说着,像是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实,“你将击败命运,一雪友人被死亡夺走的耻辱……”

  冥界与人间有着时间差,当他们回到地上,已是万物凋敝,寒风刺骨,但吉尔伽美什急于回到乌鲁克,没有采纳拉斯普京在当地村庄停留一段时间的建议,匆匆踏上返程。终究还是有血有肉的人类之子么,拉斯普京想,即便智慧与力量比肩神明,在历经千辛万苦才完成的执念面前,也会像个拿到糖的孩子一样欢欣雀跃,还要在他面前拙劣地掩藏,以保持威严的形象——那么这说明他终于想起自己是一位王了,没什么不好的。

  踏上返途的第二个月,正值生机复苏,春暖花开。拉斯普京遂向吉尔伽美什提出了告别。

  吉尔伽美什问:“你打算去哪儿?”

  “没有您的供魔我会迎来消失,”拉斯普京答,“所以在离开之后,我会留在美索不达米亚境内,忠实地为您看护这片土地,直至终焉。”

  “巧言令色到此为止了。”吉尔伽美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若不向我禀报理由便擅自离去,可是要按大不敬治罪的。现在,容你为自己申辩。”

  尚未归国,架子已摆得十足。拉斯普京遂道:“王既然已经取回了贤明,身边便再无我这一介弄臣的容身之处。且这趟旅程中就算没有我,凭您一人也足以完成伟业,于主无功,更加没有厚颜食俸的道理。若王一定要将此颠覆王朝之身留在身边……”

  他没有再说下去,沉默一小阵后,吉尔伽美什方才问道:“既如此,为什么要回应本王的召唤?”

  来时所乘驴车早没了踪迹,拉斯普京好不容易找来一匹马,简单驯服几下后,打算留给吉尔伽美什,只不过王拒绝骑乘,而是打算徒步穿过已距此不远的杉木林。“先前您问向这具容器的问题,我未能回答,”没有经过王的同意,他自顾自地说着,一面翻身上马,吉尔伽美什却并未以此为僭越,只是静静地听,“若论代价,那么即便时至今日成为英灵,我也仍在偿还自己所作下的一切——但以此获取到的东西,是绝对不会消失之物。”

  “在某个不属于现在的未来,你遇见了我,并和我契约——不同的是,那时的你屈尊作为我的从者,而我忝居御主之位,却是由作为从者的你引导着迷茫的我踏上了某条全新的道路——虽然我曾经以为那条路的尽头是地狱。”

  吉尔伽美什垂下眼,目光落在拉斯普京握着缰绳的手上。他问他:“那么,你走上那条路之后,所抵达的领域究竟是天国,还是只是另一重地狱?”

  “我不知道。但我仍要感谢你,吉尔伽美什。感谢你曾说过……愿意见证我的终焉。”拉斯普京说着,脸上依然挂着那副礼节性的微笑,“不过很可惜你失约了,所以,这次由我来见证你。”

  此后将发生的事不言而喻。如叙事诗中所载,吉尔伽美什将在归国前进入湖中沐浴,随后灵草会被一条蛇偷吃,经历世上第一次的蜕皮之后蛇便扬长而去,而吉尔伽美什则从空空如也的手中领悟到生死有命,遂回到乌鲁克,处理财宝,整顿国家,然后死去,归于英灵之座——结局均已注定,若能欣赏到他在失去灵草后捶胸顿足痛哭流涕的模样,那么拉斯普京愿意选择更晚的时机再走。不过,看现在的样子,恐怕是不能了。

  难免感到有些遗憾。于是临走之前,他将大不敬的话语传达:“请恕我直言,王,您老了。”

  “是的,本王老了,”吉尔伽美什朝着杉木林的方向转身,“但是绮礼,你也老了。”

  奔向远处的拉斯普京忽地勒马,遥遥看见吉尔伽美什捧着永生草已然离去,未回过一次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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